勤奋C位

我真的很懒惰。

【妮刘而上】 杳无音信(上)

*现实背景

*有私设

*请勿上升真人

 

 

 

又来了。

 

黑色的芭蕾舞鞋绑带,突然像有了生命一样地疯长,瞬间就缠绕丛生成暗蓝色海水里鬼魅般飘摇的海藻。

 

带着海水的厚重腥气,带着被波浪裹挟而起的沙砾粗糙的质感,那疯了一样的芭蕾舞鞋绑带层层卷席住刘令姿,拉扯着她的脚踝、攀援过她的腰肢、遮蔽住她的视线、蔓延上她的头顶……然后倏地一下收紧。

 

刘令姿霎时失去呼吸。

 

“吱——”,尖锐刺耳的寂静。

 

 

很多人不知道寂静其实是有声音的,但刘令姿知道。她怀疑那是物理老师讲过的次声波,会引起人的恐慌和不适,可她又分明能清楚地听到那个声音,持续而绵长,像汽笛的嘶鸣。

 

而且,黑暗也是有光的你知道吗?白茫茫的,很亮,也很荒芜。

 

刘令姿醒了。她睁开眼,眼前就是一片这样的荒芜。

 

 

好疼。

 

膝盖上练舞新磕出来的青紫色伤痕在疼,嗡嗡作响的脑壳也疼,还有哪里在疼——反正好像哪里都疼。突突的疼、沙沙的疼、空空的疼。

 

寂静、黑暗、疼痛,刘令姿都很熟悉,像是她的老朋友,在几乎每一个夜晚准时出现,从不缺席。次数多了,刘令姿甚至开始觉得亲切,她在这些糟糕的体验里找到一份古怪而扭曲的安全感。

 

她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看时间,5点32分。还好还好,再过一会天就亮了,也不用再无谓地强迫自己入睡。

 

刘令姿也不知道别人总说她看上去冷漠厌世,跟这些反反复复不断出现的不眠之夜是否有关。只是她经常会想,到底是她自己让人觉得冷,还是这世界本身就是冰冷的?

 

她认为是后者。

 

所以,在她第一次见到曾可妮的时候,几乎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灼伤了。

 

“好烫”,她不小心说出了声。

 

那姐姐也听到了,哈哈哈憨笑了几声说什么东西好烫。刘令姿有一瞬的慌神,随后淡淡补了一句“不是,我说好热”。她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别处,好像再多看一眼都要再被烫到一次。可是她又莫名很想再看一眼,好像再多看一眼,这寒凉世界就会融化一点点。

 

后来,刘令姿竟然习惯了那份灼热。再再后来,她知道那份灼热叫做“温暖”,是她久违的、对这个世界生出的眷恋。

 

 

(一)

 

曾可妮觉得,刘令姿这个小朋友,有点怪怪的。

 

这个比她小五岁的小朋友,刚见面就摆着一张臭脸,连一个礼节性的笑容都不给。

 

“难搞哦”,曾可妮心想:“但也有可能就是认生吧。”她习惯把所有事情都往好的方面去想。

 

大多数女孩子,相互之间熟起来可能只需要一集嘻嘻哈哈的综艺、一顿一个月放纵一次的火锅,和一场年度最爱单品共赏交流大会。当这些都共同经历过了,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对方面前穿着硕大的睡衣、顶着三天不洗的油头、共享同一个有着软糯香气的被窝了——唯一的bug就出在刘令姿身上,她完美避开了那个“大多数”范畴,当她们其他四个很快熙熙攘攘打成一片的时候,刘令姿仍然总是冷着一张脸,说得最多的一个字是“不”。

 

“不要”,

“不去”,

“不吃”,

“不想”,

“不喜欢”。

 

好难搞的一个妹妹,真的太难搞了。曾可妮感到头大。

 

曾可妮因为头大而开始做一件她不常做的事——思考人生。

 

 

如果是早两年,她肯定不会管这些。她在旧公司的时候,一起训练的练习生都是一般年纪,个顶个地努力较真野心十足。曾可妮身处其中,大条得像一只草履虫。

 

大条。是曾可妮不长不短的人生里,收获到的统一性最高的一个评价。

 

“你看看你,从这——”她的小姐妹李子璇豆子曾经用一只手比划着她的脚,“——到这,”豆子又跳了两下,比划到她的头顶,然后郑重其事地给出了一句评价:“你用你顶天立地的身体书写了两个大字——大、条!”

 

曾可妮把她按倒在床上,一顿乱揍。李子璇企图挣扎地舞动四肢,随后绝望地发现并舞不出什么水花来。

 

这姐,也太大只了。

 

可是可是。

 

曾可妮还记得有一年她过生日,豆子亲手做了一个蛋糕。草莓味的粉色蛋糕,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:“永远大条,永远赤诚”。曾可妮许完愿,蛋糕上插着的心形烟花尚未燃尽,李子璇穿过那四散的光影看着她的眼睛,用另一种郑重其事,一字一句地对她说:“我希望不管什么时候,你永远都像现在这样大条。因为这样就说明你一直都没有遇上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,而那些事往往是不好的……也不能说完全不好吧,就是……会改变你身上一些宝贵的东西。”李子璇只要认真说点什么,就会有些语无伦次。

 

“行了差不多可以了,你少整这些肉麻的。”曾可妮不解风情。

 

曾可妮并非不解风情,曾可妮记得很清楚、很深刻。

 

 

但是她现在觉得,豆子或许说错了。那些让她的本质大条发生些许改变的东西,可能并不是不好的,甚至根本就是某些很美好的事物。

 

比如说,那个整天垮着一张脸、游离在集体的边缘,却还叫了“彤彤”这么一个极具迷惑性的甜美姓名的刘令姿。

 

又比如,她对这个五人小团队所怀有的、连她自己都惊异于其强烈程度的责任感和保护欲。这或许是因为她的队长身份,或许是因为小朋友们的确小她太多,总归她看着她们,透过训练室因为长时间训练而弥漫的水气、透过她们眼睛里的光,她就觉得她绝对、绝对不能只拉扯自己,她要好好牵紧她们四个人的手。

 

只有那个难搞的小朋友,好像永远在拒绝她的拉扯。她虽然没有明确表示,却每个毛孔都散发着抗拒。

 

我都一把年纪了,我容易吗我?曾可妮惨兮兮。

 

还好曾可妮只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惨兮兮,下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必须要搞定彤彤小朋友。

 

 

(二)

 

集体啦、团队啦这些概念,听上去牢不可破、坚如磐石的,刘令姿从不愿过多地倾注信任,她甚至对这些虚伪意向抱有敌意。

 

毕业之后面临职业选择,她清楚地知道既然选择了“女团”这条路,她就注定要与原本不喜欢的生活方式和解。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来克服这份敌意,可她最多能做到的,也就只有这一步了。

 

那些女孩子们扎堆在一处 叽叽喳喳欢声笑语的场面,悄然无声地戳中她内心深处的隐秘伤口,除了徒增疼痛之外毫无助益。

 

一贯如此。

 

 

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从不缺伙伴,什么稀奇古怪的原因都能让她们瞬间好得像连体婴儿,吃饭逛街上厕所都要黏在一起,并肩走路还得十指相扣。刘令姿却总是一个人,她躲过那些示好的目光,武装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。她很喜欢自己的长相,也从不介意别人说她看起来凶、不善、冷若冰霜。她想或许适者生存,这世界真的在运行之中冥冥知晓了她要经历这一切,于是给了她这样一张面孔,让她好自我保护。

 

这可能是这个世界唯一值得感谢的地方了吧。

 

时间久了,刘令姿的周遭变得非常安静,不知是她屏蔽了她们,还是她们屏蔽了她。无所谓,怎样都是好的。她舒适自得,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囚禁于以她为球心的一个小小的透明球体。她常常觉得,这个球体的边缘层把偌大的荒芜的世界分割成了两部分。换言之,她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。

 

偏那个比她大5岁的姐姐,插着腰就执着地杵在了那个圆球的外面。

 

她分明来自外面的那部分世界,可刘令姿在里面待着,却常常能清楚地感知到她。

 

 

风吹过来,那姐姐明明站在离她三五米远的地方,可她被那风扬起的发梢,直戳破刘令姿身遭的结界,挠得她呼吸都乱了一拍。

 

她以队长的身份和她们讲话,有时候说些有益的经验,有时候说些没用的鼓励,可不知怎地,她说的每一个字,都像是正正好在刘令姿的耳边一寸处响起。那气息,一缕一缕,轻轻降落在她的耳膜上。

 

刘令姿在自己的小世界里,闲着无聊的时候也会观察这平行世界里的外人。当然了,她也就是看看,她从来都看不透。唯有这姐姐,心思清浅得像太平洋深处小岛上的白色沙岸。不对不对,她一定是看错了,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。

 

总之……好奇怪,好奇怪。

 

 

奇怪到有好几次,曾可妮向她伸出手,邀请她加入其他的女孩子的行列,一起进行一些女孩子们都喜欢的集体活动的时候,她差一点点就要给出自己的手让她握住了。

 

这份差一点点,让她觉得惊惶不已。

 

好险好险。

 

这份感觉她似曾相识,曾经也有这样一双手,她握住了,后来……

 

总之,

不行。

不可以。

绝对不能。

刘令姿再三告诫自己。

 

她抄起自己的滑板夹在腋下,把黑色鸭舌帽的帽檐又压低了一点,对曾可妮说:“你们去吧,我去练滑板。”

 

一般人,有了这样的两三次也就自行撤退了,偏偏曾可妮也完美避开了这个“一般人”范畴,孜孜不倦、永不言弃,一次又一次地伸出手,试图拉扯她。

 

 

“算了,我不喜欢逛街。”

 

这次也还是一样,刘令姿又转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,她一边收拾,一边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。她突然感到生气,不知道是在气这不知冷暖的姐姐,还是在气又不能冷酷到底、又不能向前一步的自己。她气呼呼地把衣服扔进包里,气呼呼地把钥匙、手机、墨镜摔得噼里啪啦作响,气呼呼起身准备离开训练室。

 

谁知一转身,那姐姐竟还没走。

 

“那好吧,我也不去了。你要干嘛去,我跟你一起。”面前的人朝她一笑。

 

那人平日里就爱笑。

那人天生嘴角上扬,哪怕不笑也自带三分笑意。

那人笑起来眼睛弯弯,原本略显凛冽的五官会瞬间被点亮,明媚不已宛若幼童。

 

刘令姿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状况了,拒绝的话分明就已经到了嘴边,却怎么也说不出来。

 

 

(三)

 

曾可妮觉得,大概是自己的诚心终于感动了天地吧。

 

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一天,堂堂七尺男儿(不是)竟然被一个小妹妹玩弄于股掌之间。

 

那小妹妹今天好像心情不太好,可能是因为舞蹈课被老师说了两句。刘令姿从小学中国舞,动作习惯根深蒂固,突然转爵士,两种发力体系一下子很难转换,曾可妮是过来人,她理解那种抓狂,恨不得把全身的骨头拆散了重装。

 

刘令姿噼里啪啦地一顿收拾完,直起身子。曾可妮还在地上坐着,仰头一看豁然发现对方也差不多是个七尺男儿,也就释怀了七八分。

 

这天下都已经是小朋友的天下了,她曾可妮折在一个难搞的小朋友手里,也属正常。

 

她提出要跟小朋友一起玩,本已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,谁知那小孩竟拽拽地点了两下头,算作同意了。

 

这下倒轮到曾可妮措手不及起来,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,她从地上站起来的动作也太过迅捷了点,意外和欣喜通通藏不住了。

 

 

“那你打算干嘛去?”

 

“玩滑板。”

 

“要不你教教我,我也一直想学来着。”

 

“好。”

 

她们一起来到刘令姿平时玩滑板的空地上,刘令姿放下滑板,踩地、上板、滑行,一系列动作丝般顺滑,有点腔调。

 

“哦吼——”曾可妮在一旁大惊小怪地起哄,她一只手捂嘴,一只手在空气里比划了两下:“哎哟,不错哦。”

 

不知道是不是眼花,她少有地看见了小朋友的笑容,尽管稍纵即逝,却也粲然。

 

“哎我帮你拍个那个吧。”

 

“哪个?”

 

“抖音上的那个,慢镜头杀。”曾可妮说着就已经掏出手机,一边拍一边说:“你不用管我,你就直接滑,然后滑到这里的时候看一眼镜头就行了。”

 

“好的曾导。”难得的抖机灵,看来心情是变好了一点。

 

曾导开始拿范儿:“注意眼神给到位啊,我要一个有杀气的眼神,OK,take one,3、2、1,Action!”

 

曾导判刘令姿第一条拍摄不过,因为眼神没有给到位。

 

曾导开启严格队长模式:“怎么回事,你怎么笑场了?你平时不是挺冷酷的吗,请拿出你的日常状态好吗?来,第二条。”

 

拍了三四条,曾导才说满意。兢兢业业的曾导兼职完摄影,又开始埋头加特效。

 

刘令姿就在一旁自己玩,小朋友竟然开始主动搭话:“我最近在练这个动作,叫 Ollie,很帅,我练了好久,还蛮难的……”

 

曾后期“嗯嗯”地应着,也不抬头,手指乱飞地操作着手机界面。

 

“啪!”突然一声巨响,曾可妮猛地抬头,发现滑板翻了个面砸到地上,刘令姿在她前面不远处,身体后仰,眼见着就要摔倒。

 

曾可妮几乎是瞬间移动般地冲上前,赶在刘令姿摔倒之前拎住了她的手臂。

 

“妈呀,你可吓死我了!”曾可妮一脸紧张,看上去是真的被吓了一跳。

 

“没事,我玩滑板摔惯了。”刘令姿云淡风轻。

 

其实刘令姿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云淡风轻,但让她出离淡定的并不是险些摔倒那一下,而是那姐姐电光石火间的举动。

 

“刚刚简直了,好像谁给我点了个闪现似的,哈哈哈!”曾可妮看她好像没事,才有心情开玩笑,紧接着又开始絮絮叨叨地发问:“你受伤了吗,脚有没有扭到?腿没事吧?”

 

这姐手劲真大,刘令姿的胳膊被攥得生疼。她扭了扭手臂想挣脱那只手,但那只手并没有放下,只稍微松了点力度。曾可妮说:“你走两步看看,是不是没事。”刘令姿想说不用了真的没事的,抬眼就看见曾可妮的表情,眉头还微微锁着,她从那表情里读出点严肃,读出点焦急,读出点关切,还有没有点别的什么,她读不出来。刘令姿在那表情里不由地就乖乖走了两步。

 

“还好还好,没事。”曾可妮终于松了一口气,把她架着的手臂松开来。

 

反倒是刘令姿,有些愣了神——

 

她曾在无数个夜晚向这个世界无声呼救,也曾在无数个从滑板摔落的瞬间试图抓住过什么东西。后来她得出了一个结论,这个世界本质荒芜,从来就没有施救者、没有伙伴,你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。

 

她现在愣了神,是因为她对这个结论产生了一秒的动摇。

 

算了,碰巧而已,想太多就过了。

 

 

“啊!”突然听到一声惊呼,刘令姿回过神来。

 

接下来是一阵哀嚎:“妈妈呀我的手机呜呜呜呜……”大条姐姐刚刚冲过来扶她的时候,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手机被甩出老远。曾可妮哭丧着脸捡起手机,赫然一条裂痕贯穿屏幕。

 

“不好意思,我……”

 

“关你啥事,”曾可妮在屏幕划拉了两下:“还好还好,只是屏坏了,还能用。”

 

“能用什么呀,这大裂缝。”

 

“你没用过屏幕裂了的手机啊?没事我有经验,还能坚持两个月,反正这手机也老了,到时候直接换了。”

 

“要不我买一个赔……”

 

“说什么呢,你富二代吗?想包养我啊?”那姐没羞没臊。

 

“……”刘令姿无言以对。

 

曾可妮嘿嘿嘿地憨笑,调戏得逞了一般。

 

 

后来的生活一如既往,只是那次之后,刘令姿再也没有一个人玩过滑板。

 

 

(四)

 

这一天的晚上,刘令姿没有做那些她经常做的噩梦。她睡得很好,一直睡到被闹钟叫醒。醒了,她坐起身来,抱着膝盖回味这一整夜的好眠。

 

这样好的夜晚,要是能每天都拥有就好了。

 

 

昨晚睡觉之前,她一直在想曾可妮那姐姐。

 

她想了很多,想那人一次又一次地朝自己伸出手,都不是在故作姿态。

 

想那人很瘦,却有力量,那力量不仅仅在肌肉下方,那力量从她的胸腔中喷薄而出。

 

那人……她想着想着就睡着了,睡了这么好的一觉,一夜无梦,她觉得是那人的力量逐走了梦魇。

 

真好啊,真好。她把脸埋进臂弯里、埋进软乎乎的睡衣里蹭了两下。像剧场的大红色丝绒幕布那样好,像冰淇淋混着坚果碎和巧克力酱的第一口那样好,像猫咪把肉肉的、湿乎乎的脚垫一下下蹬在你的手背上那样好。

 

尽管刘令姿知道,噩梦还是会来,那人也只会短暂相伴,可好就是好,她为这份好心存感激。

 

只是,到这里就够了,她从不贪恋过多,她没有资格。

 

 

最近困扰刘令姿最多的事情还是跳舞,在她的团队里,她觉得欧若拉跳爵士是最好看的,那份小野猫的娇媚感被欧若拉拿捏得浑然天成。

 

爵士嘛,刘令姿觉得它是外放的、不羁的、带着勾引意味的艺术,和她从小接受的舞蹈熏陶完全不同。她接触到爵士这个舞种的那一刻就爱上了它,但她不觉得自己能表演好它。它需要力量、需要完全外露的热情、需要强烈的自我表现欲,这些东西她都没有。

 

她引以为傲的舞蹈素养在此时此刻反而成为一种掣肘,她想到武侠小说里那些修炼内功的侠客,在炼成之前,总有一股浑浊的、凌乱的力道在她的身体里四下乱撞。

 

好烦。

 

刘令姿骨子里偏执至极,她有时候喜欢跟自己较劲,到最后搞不清楚到底是为了完成一件事,还是就只为了较劲本身。

 

左不过就是个练嘛,难道她刘令姿真的搞不定跳爵士这件事吗?

 

一天的课程结束,刘令姿就独自留在练习室练舞,无奈镜子里的那人总也达不到自己的要求。刘令姿对艺术的感知度极高,于是对自己的要求也就极高,不行、不行、怎样都不行,怎样都不对劲。一个人练习总是不得要领,她只能一遍一遍地机械重复,希望能一点一点摸到门道,可最后换来的只有时间流逝、体力耗尽。她心里堵着一口气,那口气闹哄哄直顶着她的脑门,呛得她眼前一阵眩晕。

 

她有些站不住,慌忙扶住镜子蹲下来。

 

又来了,焦虑、愤怒、自我怀疑……五花八门的负面情绪啃噬着她的意志,尖叫声从遥远时空里传来,扎透她的头皮。

 

那是她自己的尖叫声,那是15岁的刘令姿的尖叫声。

 

 

15岁的刘令姿被北京舞蹈学院附中录取的时候,也是小公主、是白天鹅、是天之骄子。她从小学舞,走起路来步伐轻盈,像每一步都点着水面。她总是昂着好看颀长的脖颈,看着有些高傲——或许,确实是有些骄傲吧。

 

可她年少且美丽、她怀拥理想、她踌躇满志,她凭什么不能骄傲?

 

对了,那时候她还很爱笑。

 

 

那时候她的身边尽是十五六岁的少女,一个赛一个地挺拔俏丽,像迎风而立的向日葵。

 

她们的爱和喜欢那么浓烈,是花和甜蜜果实混合的馨香气味。她们牵着手,她们亲密无间,她们炫耀般地展示着美好的少女情谊。

 

她们的恨和讨厌却更甚,是下水道的恶臭、是曝于荒野的动物尸体。鲜花盛开的时候能有多绚丽,颓败的时候就能有多糜烂。

 

刘令姿在这样令人作呕的气味里寄生了整整三年。

 

 

时间过去得太久,刘令姿已经不太记得噩梦是如何开始的。

 

有可能是那一次,她像往常一样从教室前面的饮水机里接了一杯水,她的保温杯是粉红色的,她在香港迪士尼乐园买的。她接了一杯很烫的水,泡着一杯香芋味的奶茶,她心情不错。可一切就那样发生了——她转身准备回座位的时候,一本厚重的作业本突然劈头盖脸、不偏不倚地砸下来。“哐——”水杯摔在地上,滚烫的热水浇得她的手背一片通红。那作业本是她自己的,掉在地面浸透了暗黄色奶茶,满目狼藉。

 

就在刘令姿抬头想找人理论的瞬间,教室里传来声声不明所以的起哄,在刘令姿听来像是某种不怀好意的欢呼。她愣了两秒,接踵而至的是一种类似溺水的窒息感。有个漂亮的女孩子迎面走过来,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:“不好意思哦我没看到你在接水,我想把作业本发给你来着。”起哄声变得更响。刘令姿记得那女孩子成绩很好,是班上的风云人物,班长还是什么的。

 

她说着道歉的话,脸上表情却让刘令姿不由自主地一哆嗦。

 

“没事,”刘令姿捡起杯子和作业本往自己的座位走。嘀嗒、嘀嗒,一路都有水滴在地面上,那水带走了刘令姿所有的傲气,后来连带着她身上所有感知温暖的能力,都一并带走了。

 

 

刘令姿跌坐在练习室的地面上,头痛欲裂。

 

好疼,哪里都疼。突突的疼、沙沙的疼、空空的疼。

 

练舞时磕出淤青的疼,和被篮球和字典砸到的疼类似;

从滑板上摔倒时的疼,有点像被人从楼梯上推下去的时候,不过比那要轻得多了;

记忆牵扯神经时的疼最复杂,是关在体育器材室时被芭蕾舞鞋绑带捆住四肢的疼、烟头烫伤的疼和头发被四下揪扯的疼的混合体。

 

刘令姿把自己抱得很紧很紧,但仍然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颤栗。

 

救救我。她在心里大声地喊。

 

她其实并没有真的期待有人会来。她知道从来就不会有什么施救者,从来就没有。

 

 

只是下一秒,她听到训练室门被推开了,有个声音在叫她的名字——“彤彤?”

 

那声音很轻,可是好温柔,刘令姿有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。

 

“是她是她是她拜托。”突然跳出的念头吓了刘令姿一跳,但——如果真的是她,就好了。

 

 

(五)

 

“彤彤呢?”速食的水煮鸡胸肉索然无味,曾可妮吃得想吐。这小朋友虽然大多数时候独来独往,但饭还是会一起吃的,可她今天不在。

 

“她好像留在舞房练舞了,我来的时候问过她。”欧若拉接话。

 

“啊?那她不吃饭啊?”

 

“不知道,应该是没吃吧,她下课了就直接待在那了。”

 

这小朋友,可真不让人省心。

 

曾可妮揣了一袋鸡胸肉在兜里,又拿了沙拉和酸奶,急匆匆往练习室跑。

 

“哎你饭不吃啦?”欧若拉在身后喊她。

 

“不吃了,难吃死了!”曾可妮头也不回。

 

 

曾可妮推开训练室的门,一眼就看见那小朋友坐在一个角落里,缩成小小的一团。她的头埋在手臂间,看不见表情。那么大个子的一个人,此时此刻单薄得好像轻轻一拎就能整个儿地拎起来。

 

曾可妮有点心疼,有点自责。她这个队长当得太不称职了,这小朋友情绪这么不对,她之前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。

 

“彤彤?”她试探着叫了一声。

 

那团小小的身影一动不动,曾可妮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自己叫她。

 

她走上前,在刘令姿身边蹲下来,走得很近了才发现她抖得厉害。她未及多想,伸出手一下下轻抚那小朋友的头顶:“你怎么了?”

 

 

真的是她,真的是她——确认的那一秒,刘令姿几乎要哭出来。

 

见她不答话,曾可妮凑得更近了一些,凑到她的耳边,又问了一次:“怎么啦,嗯?”哄小孩子的语气。

 

刘令姿在这样真实可触的安全感里渐渐平静下来,暗色记忆潮汐般退去。她抬起头,努力朝那姐姐笑了一下,说没事,没吃东西练太久了有点晕。

 

曾可妮见她笑那一下,又气又急。她就算再大条,也不可能看不出这小朋友眼底藏着心事。那心事像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流,湍急地摔打着她理智的堤岸,随时都有可能把她的意志整个掀翻。那个刻意的笑容好用力,却又好无力,像是在呓语,又像是在呼救。

 

可她仍旧昂着倔强的下巴,什么也不说。她像深秋的梧桐树上半枯的叶子,明明风一吹就摇摇欲坠,却拼命地攀住那枝干。

 

在那一刻,曾可妮下定决心,她要让自己成为那枝干,她永远、永远也不能放开这个小朋友的手。

 

 

“那先吃点东西,好不好?”曾可妮说着,帮刘令姿把吸管插进酸奶瓶,递给她。那小朋友接过酸奶,吸了两口,像小老鼠。曾可妮想着想着就笑了。

 

“你笑什么?”

 

“笑你长得好像小老鼠。”

 

“啊?”

 

“可爱。”那姐姐近乎宠溺地看着她。

 

 

后来的后来,刘令姿常常会想,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曾可妮的?

 

有很多个场景在她的脑海中走马灯般地闪过,最后的最后,画面就定格在了这样一个时刻——

 

“可爱。”那姐姐歪着头,像是正在很仔细地端详她。刘令姿被她盯得有些窘迫,眼神下意识地想要躲闪,却发现根本就躲不开。她躲不开,她的视线像一只在苍空里盘踞的鹰,掠过那姐姐弯弯的眉眼、掠过她稍显锋利的鼻梁、降落在她的嘴唇上。

 

天,她是这么地好看。

 

那好看勾引着她,刘令姿差一点点就倾身吻上去。

 

不会有错了,刘令姿想,她的的确确就是在那一刻爱上她的。

 

 

 

To be continue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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